【双玄】沉舟

天官赐福 / 地风双玄

*讲讲双玄往事,写写黑水心境


师无渡死了,师青玄仿佛丢了三魂般在水牢里发了狂,不待他意识清醒,这一具凡人的肉体凡胎已因体力不支而昏死过去。贺玄负手立于水牢血淋淋的地面上。

师无渡已经死透了,他亲手拧下来的人头就在他脚边半米,师无渡张牙舞爪口出狂言的样子却仿佛还在眼前。

“没有的东西,我要争,没有的命,我就自己改!我命由我不由天!”

贺玄胸口一阵气血上涌,右手一伸想干脆也拧下师青玄的头来。

不怪那心比天高的师无渡被逼到这个地步,他给师无渡的选项个个歹毒。要么给他心尖上的胞弟风师换一身至贱命格然后自贬下凡,要么便让这胞弟手刃兄长割下他的头来。

只是这个个歹毒的选项,却不约而同全都留着师青玄的性命。连贺玄自己,也是在把五指收紧在师青玄脖颈上时,才意识到这一点的——他竟从未想过要师青玄的命。他转手抬起那人的下颌,看他发丝蓬乱,眼圈青黑,不由得感到一阵心烦。他尚未想好如何处置他这个锁在墙上的“好友”,却又不甘将他留在这里等那些上天庭的狗官来救。

他冷目一凝,四指轻抬,墙上木棍粗细的铁链尽断。

抄起狼狈不堪的师青玄,贺玄朝水牢外走去,走到牢口时一招袍袖,将祭坛上四只乌黑光滑的骨灰坛,和坛边被撕毁的风师扇水师扇纳于乾坤袖中。



风水二师的宝扇是师无渡亲炼的宝器,若能修复,日后必有助益。而这修复的法子和材料,贺玄也略知一二,毕竟这修补风师扇,他也不是头一回了。

“明兄,临近中秋佳节,实在是不好意思。材料我看也不差几样了,咱们可以快去快回。找人的时候我就和灵文说,不能让人家白帮忙,等回去我定给你发个大大的功德红包!”

那年那个穿白袍的青年道人站在船头滔滔不绝,白玉腰带间插着把折扇,手里玩着拂尘,说起话来神采飞扬,倜傥不群,开口闭口称他明兄。那时贺玄刚顶替真地师明仪飞升不久,对这风师青玄就已有耳闻,传闻是人如其号,性情如风,出手大方,一掷千金,看来确实不假。他答应灵文来帮忙修那把风师扇,本也是冲着这个来的,那时候他可是穷得叮当响,向鬼市里那血雨探花无底洞似的借钱。

风师在天庭广结好友,贺玄也不想拂了他的面子,答道:“好说。”

“马上又得要中秋斗灯了,所以我哥才抽不出手管我这扇子。”师青玄抽出腰间的折扇一展,扇面正中一个“风”字,背面三道清风流线,想必就是风师扇了。只是这风师扇扇面上豁了个口子,似是被刀剑之类的利器划伤。“虽说只是个小口子,但这可是我风师的门面啊!”师青玄痛心疾首,活像那口子是划在他这张俊脸上。

贺玄坐于船舷之上,淡然道:“水师大人神通广大,想必很快便能帮你恢复如初。下一样是什么?”

“我看看啊。”师青玄从袖子里掏出个卷轴,卷首捏在手里,卷尾一甩直拖到地上。

贺玄眉毛一跳:“你刚说,材料也不差几样了?”

师青玄挠了挠头:“嘿嘿,这单子上好多东西,库里已经查到了,也不是都得找。下一样是……”他顺着单子看下来,“沉水木,得用那木浆造纸。说是在邻近黑水鬼蜮边界的地方最好找。”

贺玄面无表情:“沉水木种类繁多,黄花梨,紫檀,为何偏要去那黑水玄鬼的地界。”

师青玄连忙道:“明兄,可别冤枉我,我可没故意拉你以身犯险。灵文说那地方还不到黑水鬼蜮,只是接近,而且那木头特殊,去别的地方很可能跑了空趟。咱们赶紧找了,就能赶紧回去过节啦。”

贺玄抱着手臂不置可否。若是他哥水师无渡,水域取木想必是探囊取物,可这风师性子跳脱,非急着要自己来取,还抓上他一个地师,一个司风一个司地,跑到水里来折腾,真是何苦来哉。但想想也就由他去了,反正自己也不是真地师,回这黑水鬼蜮,还不是如同回老家一般。

船行入海,很快来到目的地。放眼望去是一片浅海,水里伸出不少池杉和水松等。

贺玄问道:“风师大人,那沉水木你可认得?”

师青玄一副踌躇满志,道:“灵文说,许多浅海香树腐坏中空,树的香腺吸收其间的蜂浆和甘露生出些东西,那沉水木就是靠吃这东西生长,就生在中空的香树里面,所以只要我们砍断香树看看切面……”他将手中风师扇轻摇两下,心中默念风来,两道风刃劈向不远处的两棵香树,一实一空。空的那个又被另一种木质填满,颜色极浅,和外部焦黑的腐坏香树形成明显的分界。

没想到一箭中靶,两人俱是一喜,师青玄驱风驶船靠近那香树,贺玄也抽出把匕首,准备取走中间的沉水木。忽然船身一震,吃水陡深,师青玄惊道:“怎么回事?!”

贺玄看到船下浑黑的海水中,有几个一晃而过的白色掠影,眉头一皱。

船身自那一震,便不断缓慢下沉。船行鬼域,入水即沉!

师青玄刚说完他不会带人以身犯险,这下就啪啪打脸,好不尴尬,他讪讪地说:“没可能啊,这确实还没到黑水鬼蜮,明兄,不然你赶紧画个缩地千里,我去取了那沉水木,咱们赶紧撤退吧。”

贺玄沉声道:“黑水玄鬼地界,缩地千里无用。”说罢整个船身又是一震。

师青玄不知,他不可能不知。大家都是水域,又不像在地上画根线竖个牌子,哪来的什么地界。不过这一片本来确实不是他的黑水鬼蜮,只怕是他的鬼火骨龙过来玩耍,搅动了海水,把那沉舟之水带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船舷两边升起两道水墙,转眼又如高瀑落下,现出水幕后两条嶙峋骨龙,眼洞中烧着幽幽鬼火,发出几声尖利的龙啸。

师青玄将那风师扇一扬拉开架势,道:“小小骨鱼精怪,竟敢在上天庭神官面前造次!”

贺玄道:“恐怕是黑水玄鬼养的那些鬼火骨龙。”

天庭上的神官眼高于顶,唯独提起这血雨探花、黑水沉舟,全都忌惮得要命。听到黑水玄鬼,师青玄将那手里的扇子扇得飞快:“哈哈哈哈哈哈,竟是黑水玄鬼,哈哈哈,不过这只是他的骨龙,又不是本尊,明、明兄,咱们拿下它们应该不在话下吧?”

本来当然是不在话下,可贺玄现在扮的是天上神官,身上没一丝鬼气。师青玄就站在自己身侧近处,贸然出手驯服骨龙又怕他看出些什么纰漏,不如先把他弄去远处再来解决。想到此处,贺玄索性提起师青玄的腰带,将他奋力抛上沉水木一旁的浅滩,高声道:“风师大人,你先到安全之处取那沉水木!”

骨龙愚钝,识不得完美伪装下的贺玄,见他从船上将人抛走,玩心大起,便全追着师青玄飞窜而去。贺玄心里暗骂,只有使点非常手段让这几只畜生好好认认主子了。

他割破自己的手掌,手心一扬,血珠尽数落入水中。那两条骨龙一震,迅速入水回头,朝着这腥血蹿来,那姿态仿佛还能看出一丝惊恐。骨龙本是认主,但在师青玄看来难免是贺玄滴血引龙舍己为人了。于是贺玄扭头便看见岸上一个热泪盈眶的师青玄,不禁一阵头疼。

师青玄向他喊到:“明兄!我看你面上凉薄,没想到是如此重情重义之人,若是此次我们能逃出生天,明兄便是我过命的朋友!”这孩子一看就是中秋宴上那些人间戏话看了不少。

但这也提醒了贺玄,他确实得给师青玄好好演上一出。不然他只不过滴血入水,就让玄鬼的骨龙尽退,也未免太过神武。他以破掌在空中画符,心念一动,那两条骨龙便与他酣斗起来。因为贺玄有意为之,船越飘越远,师青玄想加入战局相助却也不能,只好在岸边穷紧张。两龙一人斗了上百回合,贺玄终于将那骨龙击退,师青玄抚掌高喊:“明兄实在是好身手!!”

直到中秋的斗灯宴上,师青玄还拉着贺玄四处向人吹嘘,时而吹吹地师斗退那骨龙时有多英明神武,时而吹吹他师青玄多了这么个英明神武的过命朋友。人群传来一阵骚动,原来是水师无渡和明光殿裴将军到了。师青玄立马捉过贺玄的手臂,道:“你看,我哥来了!”

贺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去看,目光触及那人面庞时,如同一盆冰雨浇在头上。那正是当年寒露前夜,站在人间炼狱之外,看他杀人如爇力竭身亡的那张面孔。

师青玄拉着木雕泥塑般的贺玄,走到师裴二人面前,道:“明兄,这是我哥,我给你引见一下,他可是相当厉害的!”说罢又补救道:“当然,明兄在我眼里也是顶顶厉害的。”

师无渡峨冠博带,一收折扇,凛声训道:“我让你去挑几样简单的先找找,你就能找到黑水鬼蜮去,青玄,你现在可真是长本事了。”

“哥……”师青玄缩了缩脖子,见师无渡面色缓和,便又讨好道,“材料可都找齐啦,我那扇子……”

裴茗在一旁调笑:“你问他做什么,不管他怎么答,反正你今日把那扇子放他殿前,明日他也就给你修好了。

“哼。”师无渡冷冷扫裴茗一眼,见贺玄立于一旁,便向贺玄微一抬首,“听闻鬼蜮之中,多亏地师出手相助,师无渡代舍弟谢过。”

贺玄已经回神,两袖一拢:“不必。同僚相助,分内之事。”他心中隐隐有些猜想,要抽丝剥茧,便继续与师青玄来往。



师青玄确实是个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性情中人。

贺玄扮演的地师性情冷僻,刚飞升的前几年几乎无人主动与他交往,除了处理本职祈愿也轮不着什么差事,为了谋一席之地还要在天庭上下打点,入不敷出。好些有油水的差事,全是师青玄匀给他,要么就是别人找上师青玄,他转头就鼎力相荐:“这个我推荐明兄,五师中的武神,武神中又找不出我明兄这么聪明的。”

于是风地二师交情甚笃,便成了神官里人尽皆知的事情。

贺玄一面觉得仇人拱手相助,为何不受?可贺玄此人,生前明正,即使是含着万缕憎怨被扔进铜炉,炼出来已是个绝世鬼王,他还是更希望师青玄在天庭是欺他诈他,而非是亲他助他,到时他才更能手起刀落,把这些纷纷扰扰斩个干净。

但他每每想要拒绝,那人就两腿一搭,枕着两只手叫唤:“明兄,我实在是忙不过来啦!”活像是个人间的闲散公子,当真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一来二往贺玄终究是习惯了。办差时遇上不明之事,也习惯性地念那人的通灵口令,想他人缘广泛,帮忙打听打听。可暗地里挨个打听哪是师青玄的行事风格,他往通灵阵里一去,挥手便是十万功德,抢功德的口令便是“各位朋友,谁能帮我明兄答疑”。通灵阵里抢功德抢得热火朝天,众神官纷纷知无不言,纷乱中师青玄耳边响起一个冷峻淡然的声音,那是私下里通灵只对他说的。贺玄道:“你这发出去的功德,比我这一趟差赚回来的还多。”

师青玄笑嘻嘻地答他:“明兄的事,哪能这么去算呢?”

如果能找个文官来统统这大通灵阵里一年里散功德的口令,想必“明兄”二字有望夺魁。众神官吃到了这甜头,找到地师府来请贺玄办事的人便越来越多,毕竟事情办得顺利,皆大欢喜;要是遇上什么麻烦,通灵阵里就会下好一阵子功德雨,横竖都是好事一桩。

当然,自从风师改了自己的通灵口令,改成那难以启齿的打油诗“风师大人天纵奇才,风师大人风趣潇洒,风师大人善良正直,风师大人年方二八”之后,贺玄就再没主动找他通过灵。但是这功德雨不下了,四方神官遇上贺玄总不免劝他两句:“地师大人,其实我们都觉得风师大人那通灵口令没什么的,你看风师大人,可不本来就是……天纵奇才,风趣潇洒,善良正直,年、年方二八嘛!”

虽说任谁也能听出这言不由衷,但偶尔遇上麻烦,这话却又免不了在脑中打转。贺玄捏紧手中长剑,略一踌躇。灵文这家伙太精,不到无可奈何他不愿与她多打交道,可要他念师青玄那通灵口令,那也真是要了他的命。踌躇之间,忽觉背后清风拂来。

贺玄一转身,只见背后一白袍女道,明眸皓齿,手中折扇正中一个风字,背后流纹三道,一脸委屈对他说:“明兄,你现在有事总不愿来找我……唉,也罢。”她折扇一收,笑眼一弯,“那我只好常来跟着你啦。”



又是一年中秋宴,琼香缭绕,群仙纷至沓来。

君吾坐于首席,其下是文武第一神官灵文与裴茗,再下便是五师。雨师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雷师在瑶池那头准备斗灯宴,风地二人还不见人,只有个水师无渡坐于席间,与灵文裴茗觥筹交错互相吹捧。

说时迟那时快,门口一阵喧哗,风地二师已至。月下入场处白袍人星目朗眉,袍上是清风流云线,黑袍人剑眉凤眼,袖口是银线忍冬纹。地师肃穆,风师风流,二人形影不离,这光景天庭众官这些年早就习以为常。

“风师大人今天可来晚了!”

师青玄展扇大笑,道:“帮明兄处理点事情,一时绊住了手脚,罚酒罚酒!”

那神官立马满上酒来,道:“风师大人和地师大人还是如此情同手足,令人羡慕!”

师青玄在叫好声中端起那酒盏一饮而尽,道:“那是自然,天上天下三界之内,明兄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听到这话贺玄便撇开头去,环顾这端着酒盏围上来的众人,冷声道:“你再怎么说,我也不会替你挡这些酒。”

师青玄摇着折扇笑吟吟道:“不必不必,我本就爱酒。”

风师爱酒,路人皆知,不只是天庭这些神官,怕是连凡人都略知一二。毕竟天界四名景,打头的便是少君倾酒。这说的是师青玄好酒,修道之后仍然常常登上倾酒台一醉方休,某次见台下有恶霸鱼肉良民,便倾了手中美酒将其击晕,自此得了天道,飞升为风师。微醺于高台之上,飞升于俯仰之间,实乃一件风流韵事,便被纳入四名景之一。

少君倾酒?贺玄心下一声冷笑。

此时他已得知师无渡换命之事,自然也已知道师青玄便是那拿来与他换命的人。要是没有他这一身横行霸道飞升指日可待的好命格,纵是师无渡给他弟弟砸下多少天材地宝,想必也无法砸出个少君倾酒来,当真是风流得紧。他两眼直盯着座上傲慢自矜的师无渡,只恨这眼神不能将他戳出两个血窟窿来。

师青玄喝完了那一圈酒,咂着嘴拉他入座:“天庭什么都好!就是这酒呀……没点人味道,明兄,哪天咱们去那皇城最好的酒楼,把那秋露白喝他个痛快!”

二人落座后,便开始了中秋宴大家喜闻乐见的游戏击鼓传酒。风师人缘广泛,没一会儿那酒盏便传到他手里来。戏台子上红幕一开,竟又是那出少君倾酒,贺玄眉头一皱。只是他还没做点什么,主席边的裴茗便不满起来:“四名景都是多老的戏文了,怎么还能抽中,也不嫌腻味,赶紧换个新的。”

这头师青玄跳起来道:“又不是将军折剑,怎么裴将军说起话来了?”

裴茗笑道:“要是将军折剑,我自是也要让他换的。”他这话说得狡猾,毕竟将军折剑可不是什么好事。

师青玄还想和他争个八百回合,身边贺玄却放下茶盏,在玉桌上叩出一声轻响:“换了也好,这一出看了太多回,我也看腻了。”师青玄只好作罢,一扬手道:“换吧换吧!”

正主都答应了,戏台子上的红幕立刻又是一合。再开时台上两人,一男一女,女的手上一把风师扇,男的手持一把月牙铲,正是女相的风师和地师明仪。

贺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旁的师青玄却松了口气。他不让裴茗换那戏文,就是怕又抽到他和他哥“夫妻恩爱”的戏码,那可真是一年的鸡皮疙瘩都要在一天落尽。见抽到他和地师的戏文,反而津津有味看了起来,其间还用风师扇一掩口型,悄悄问贺玄道:“这个风师娘娘,是不是不如我自己化的女相好看?”贺玄只顾吃饭喝茶,眉头紧锁,压根不想理他。

民间写起神仙的事儿来,天马行空,明明最初是一出斩妖除魔的武戏,妖邪斩完还不算完,又演起了风月之事,只等那巧笑嫣然的风师娘娘把头靠在黑袍神官的胸前,这红幕子才终于落了下来。

裴茗难得看一出别人的男女之事,看得好不开怀,提声向风地二人问道:“这换得不错吧?你看这个本子,可不比你那少君倾酒新多了,有趣多了?”

师青玄摇扇道:“还是裴将军那些戏本子有趣,情节清奇,尺度又大,每年女主角还不带重样的。”

贺玄喝一口茶水,道:“无趣。”

戏演得差不多,宴席也是酒过三巡,自然就到了每年的重头戏斗灯。君吾灭去了天上明光,挥开瑶池上的氤氲雾气,露出漆黑的人间夜空来。斗灯一事,从末到首倒数,所以一开始都是些小神官,夜空中徐徐升起的长明灯屈指可数。

前些年贺玄也混在这些小神官里,灯也就那么几十来盏,师青玄有意助他,民间祈愿也罢,天庭差事也罢,都帮他完成得有模有样,因此民间信徒便也多了起来。今年是他最忙的一年,不知今年灯数如何。不过贺玄本不在乎,倒是师青玄更看重此事,他郑重其事地对贺玄说道:“明兄,我猜你今年能进十甲,你信不信?”

贺玄道:“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师青玄道:“明兄,我觉得做神仙吧,施仁布恩,有人回馈你的善意,信你拜你,是件头等开心的事情。就像现在,若是明兄愿意信我,那我也会十分高兴。”

贺玄回头,见师青玄并未看他,只是望着那漆黑的天幕,零星的长明灯火尽数映在他的眼中。想想这一年到头,这人总是倾力助他,屡次与他身陷险境,事后却都一笑了之,便别开眼去,道:“那我便信吧。”他想师青玄定是又笑了,不必回头他也知道。

眼见庭下神官的名字都一一报过,转眼已至十甲,地师的名字却还未出现,师青玄不禁激动地抓住他的手臂直摇:“明兄,明兄,必是十甲了!我这嘴,开光的嘴呀!”

报灯的神官拉长了声调:“引玉殿,三百八十一盏!”这便是今年斗灯第十位的神官了。人群中站起一个温文尔雅的白衣青年,冲左右道贺的神官挨个作揖。

神官又报:“地师殿,四百二十六盏!”

贺玄听得神官报幕,又眼见这漆黑的瑶池被四百多盏冉冉升起的祈福明灯点得一片通明,不禁愣了。他忍辱负重混入天庭,为了扮演这地师明仪,却也真的兢兢业业向人间施起恩来。如若当年没有被师无渡偷换命格,他现在就是风师贺玄,年年月满之时,看到的不知是否就是眼前这片流光溢彩的光景。想到此处,贺玄不由得有些恍惚。

师青玄方才的话还如犹在耳:“我觉得做神仙吧,施仁布恩,有人回馈你的善意,信你拜你,是件头等开心的事情。”贺玄望着那满天的明灯,不由得看得痴了,除了当年第一次见到水师无渡,他头一次在天庭如此失态。

身旁的师青玄高兴得眉开眼笑,好像有人信明仪拜明仪,才是他头等开心的事情:“明兄,实至名归!你这一年辛苦,我全看在眼里,真是所行所为,必有回音,所思所盼,终日可观!”

贺玄看着眼前喜形于色的师青玄,又看见他背后峨冠高耸的师无渡与百盏明灯,只觉得身前身后之事,茫茫席卷而来。

师青玄满上一杯酒来,拉着贺玄说道:“如果说这十甲里,有谁的灯数超过我我反而更开心,不,甚至是超过我哥,那就只有明兄你了。明兄,我这杯你一定要喝!其他人来敬你的,我全包了!”

哪有什么其他人呢?中秋斗灯,地师第九,风师第八。贺玄本就没什么人缘,围上来的人只怕全都是来敬他师青玄的。可他只顾着为初入十甲的“明兄”高兴,却连自己的名次都听漏了。

师青玄的酒盏就举在他的眼前。

可贺玄的手仿佛灌了铅一般,举不起手去接这杯酒,仿佛这杯酒就是师青玄一颗赤诚与他相交的滚烫真心,比铜炉山里的万年熔岩还要烫手。


天下快意之事莫若友。

可他本不是明仪,凭何应这一声明兄?他妻儿老小的骨灰坛还摆在鬼域水牢的祭坛上,凭何享受这快意?就像是一把开局便错了子的棋局,一步错,步步错,直到落得今天这般田地。他既无法应他的真性情,却又越来越难以取他的性命,这局棋他下得左右掣肘。可他全家惨死,自身炼狱化鬼,斩百鬼,沉千舟,破铜炉,一条铺满仇怨的血淋淋荆棘路已走过大半,他必须要把这局棋下完。

直至今日,各归其位。

他总算是赢了,一颗心却如同挖空了一般。


贺玄带着昏死的师青玄乘着他的骨龙步辇在夜色中急急掠过。

他数百年坐薪悬胆,今日大仇终于得报,刚刚手刃了师无渡,浓重的杀意还烧得他的太阳穴一阵阵发疼。但他还是无法杀了身边这个不堪一击的师青玄,甚至无法出手卸他一条胳膊。他俯首凝神,看他臂弯里的师青玄还沉沉睡着,恍惚间又好像看见他睁开一双明明如昔的眼来,笑嘻嘻道:“明兄的事,哪能这么去算呢?”

他们俩的事,怕是到瑶池水尽,铜炉山倒,也算不清。

难以成眠时,贺玄曾反复想过,如果那日去取那沉水木时他就知道一切,不将师青玄抛上岸去,直接让那骨龙吞了他,再引来师无渡决一死战,事情是否会简单许多。如今这答案终于水落石出,那便是没有如果。现在他已知道了一切,却还是要做和当年同样的选择。

他俯瞰骨龙掠过的皇城,此时正是华灯初上,星星落落。

他将师青玄扶起,奋力掷向那片带着暖意的人间烟火,就像从他这一叶满载仇恨岌岌沉坠的孤舟上,奋力将那人抛上了岸。



- 完 -




吃了原作后期这一丢丢的双玄糖

我始终是觉得,黑水把风师丢在皇城,顾念的是「他是一心想要去皇城喝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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