幢幢往来

瓶邪/旧文回档/2012年

 

背景:盗八结尾小三爷追着小哥上了长白山

(引原文)

“我不会让你把我打晕的。”

“那你现在就可以逃跑,或者从现在开始,和我保持相当远的距离。”

“要多远?”

“只要你离我没超过一百米,我都能用石头打中你。我会把你背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等你醒来,你已经找不到我了。”

 

在那一霎,我呆了一下,我忽然意识到,虽然这样的对话很好玩,但是其中蕴含的意思,十分明确。

我道:“你就不能再认真地考虑一下吗?现在你这样做有意义吗?”

“意义这种东西,有意义吗?”闷油瓶对于“意义”这个词语,少有地显出了些许在意,他看着熊熊燃烧的篝火,道,“意义这个词语,本身就没有意义。”

我看着他又三分钟之久,再没有说什么,然后转身走进了帐篷之中。

此时我已经决定了,明天天一亮,我就回去。我会在这里做上一个记号,以后每年到这里拜一拜,扫扫墓。我躺进睡袋里,心中各种郁闷,无法入睡。躺了十几分钟,闷油瓶也走了进来,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整理了—会儿,他才道:“再见。”

 

我在不知不觉中睡去。然后,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就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吵醒了。那种声音在睡梦中听起来好像是一群奇怪的人在唱歌。那歌声悠悠扬扬的,人数似乎特别多,在这种地方听到,感觉十分奇怪。

我醒过来之后,睁开眼睛便意识到,那是风的声音。

我的帐篷正在左右摇晃着,里面用来照明的风灯好像随时会掉下来,光线一会儿亮一会儿暗。我起身走出去,发现四周起了大风,狂风卷着雪屑,正往山谷里灌来。闷油瓶并不在四周,他的行李也不见了。他妈的,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我摸摸头,想看看他是不是在我睡觉的时候已经打晕过我了。头上没事,看来他看我睡着了,连打晕我都免了。

我又看了看天,知道要糟糕了。这天气,如果再犹豫下去,肯定要倒大霉,长白山的第一场大雪,今天肯定就要来了。如果再往山中走,基本是九死一生。我看到闷油瓶连一点食物都没有带走,心中感慨万千,知道一切已经成为定局了。

在这之前,我觉得刚油瓶还是有生还的机会的,甚至是我回到旅游区之后,如果我告诉他们这山中有一个人失踪了,他们也许还会强遣人进山搜索,人多说不定还可以把闷油瓶绑出来。但是现在这个天气情况,我怕就算是派一个团、一个师的人进去搜索,闷油瓶都没有生还的机会了。

我压了压心中的各种悲伤,便开始往回走去。

 

风越来越大,我才走了几步,忽然,前面的雪坡上的积雪大片大片地滑下来,我的路开始越来越难走。

走出了几百米,我绕过一个山口,就发现糟糕了。前面的山体全部塌了下来,我看到一片之前没有见过的雪包。我往上爬了几米,一看就晕了,这些雪包把之前我来时的路线全部搞乱了,我一下分不清楚我应该走哪条路回去。

我从山顶顺势而下,到了山的另一边,那边是一个阳面。我抬头一看,正看到太阳从山后升起,对面的坡犹如一面巨大的镜子。我觉得浑身涌起一股暧意,接着,我忽然发现,四周变成了粉红色,变得非常地模糊。

我愣了愣,心说这是怎么回事。随即我就意识到了,这是雪盲症。我立即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我知道我自己绝对不能再使用眼睛了。在使用一下,眼前立即就会全黑,什么都看不见。

 

我闭着眼睛,心中无比地郁闷。他妈的,上次来的时候到处是阴沉的雪云,哪有机会得这毛病,所以这次一点准备都没有,可谁承想这次偏偏就遇到了这种事情。这一次还他妈的是自己把自己作死了。

正想着生闷气呢,忽然我觉得屁股底下一松,我坐着的整块雪坡滑了下去。

在雪坡上往下滑是完全不可能停住的,我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只感觉自己一路打转下滑,双手只能漫无目的地在四周乱抓。此时已经不可能闭眼了,我几次把手深深地擦进雪里,想依靠阻力使自己停下来,可是每次插入都只是使得更大的雪块滑坡。

我惊叫着一路滚下山坡,那下面,我知道是一个非常陡峭的悬崖,往下落差最起码有三十米,就算下面有积雪,我也绝对不会安然无恙。在以前我可能心说死就死吧,但是现在我觉得没法接受。我惊恐地到处乱抓,但是瞬间,我就滑出了悬崖,凌空摔下去。在我翻滚着滑出悬崖往下落了六七米的时候,我发现四周的一切全部变成了慢动作,跟着我飞出来的雪块我全部都能看到。各种奇怪的轨迹。

接着我就仰面摔进了雪地里。

 

从三十米高的地方摔进一块棉花一样的雪里,想想就是一件特别过瘾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我摔进雪里有多深,但是我知道,在雪地上面看到的,一定是一个人体形状的坑,姿态肯定特别诡异。

这里的雪特别松软,摔下来之后,无数的碎雪从边缘滚下来,扑面就砸在我的脸上,我头蒙得要死,但是万幸的是,我没有感觉我摔下来的时候,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但凡雪里有一两块石头,我肯定不会有现在这种感觉。

我拨开脸上的雪,努力地往上爬去,把头探出了坑外,刚想骂脏话,忽然就感觉到上头似乎有个什么影子。我抬头一眼就看到,刚才在悬崖上被我带动的那片雪坡,全部从悬崖上滑了下来。

那个影子就是那片雪坡。看那阵仗,我估计有一吨重的雪会直接拍在我的脸上,直接把我重新拍回坑里。碎雪犹如沙子一样,瞬间就把我身边所有的地方堵住了,包括我的鼻子和嘴巴。

我努力神扎,发现上头盖的碎雪特别厚,就像封土一样把我埋得严严实实的。无论我怎么扒拉,都没法找到可以出去的位置。

我已无法继续闭气了,我开始呼吸,但是一吸就是一口一鼻子的冰渣。在雪中和水中有两个很大的不同,雪不是实的,中间会有无数的小空间,里面都是有空气的。我扭动头部,压缩出一个小空间来,立即呼吸了几口,虽然不那么憋得慌了,但还是觉得胸口极其地闷,而且头晕。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忽然我就听到了外面有动静,接着,我不停乱动的手被人抓住了,然后我整个人被拉出了雪坑。我大口喘气,就看到闷油瓶抓住了我的后领,用力把我从雪地里扯了出来。

 

我的眼睛看到的还是一片粉红色,相当模糊。我看着他,气就不打一处来,问他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头顶的悬崖,对我道:“我听到你的求救声了。”

 

……

 

(正文)

从长白山回来的我,只能用恍惚来形容,或者说用恍惚都不足以形容。我不记得我是怎么从长白山回了杭州,我也不太记得我是在什么地方掉了头和小哥分别,我好像记得我站在青铜门前,却又好像记得在那之后我惊醒过来发现那是个梦。恍惚之中一回神,我已经站在杭州的铺子门口了。

推门进去王盟竟然没坐在主厅里算账,我想提起嗓子叫两声,看他是不是在后院儿,却又觉得胸口憋得慌,提不起气来。我把门带上,走进主厅,整个宅子静悄悄的,一点风声鸟叫都没有,看来王盟是出门去了。

王盟不在,我这状态肯定是没法做买卖的,看来今天铺子得关门了。

“明明都答应给加薪了,这家伙又跑哪儿去了,铺子也不锁。”我心里抱怨了两句,跌坐进窗边的椅子里,一坐就坐了快一下午。

我想给胖子打电话,想冲着胖子吼“老子好不容易把他救出来,小哥他娘的又进了那青铜门”,却又觉的相似的话早就在巴乃的湖边冲着胖子吼过了,胖子说“你的局,未必是小哥的局”。

我手边这扇窗外边儿正对着的是一栋有些年头的居民楼,杭州雨水多,屋檐上都潮得生了青苔。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居民楼里有人吊嗓子,唱的是《桃花扇》里一出哀江南: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这一出唱得人心里凄凄哀哀的,也提醒我该给小花吱个声,道声谢,报个平安,跟他说还留在吉林接应我的伙计可以撤回北京了。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他说小哥进了青铜门,尽管我有一种莫须有的欲望想把这个事儿跟谁说说,甚至还有那么一丝妄想带着人在长白山杀出一条血路把人从门里揪出来,就像从张家古楼的一堆尸体里刨出他个活人一样,但是仔细想来,小花和闷油瓶的渊源真的并没有多深。

我掏出手机冲小花的北京号上拨过去,竟然没有通——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为空号。”

小花换号了?哦,他的手机糟蹋在岩道里了……不对,我去北京追闷油瓶的时候是联系过他的啊。我整个人本来就处于一种理不清思路或者说根本就不存在思路的状态,对于小花突然的换号有点不解,冲着已经回到主界面的手机愣神。

突然有人推门进来,我终于说了今天第一句话,我下意识说:“不好意思,今天不做生……”

我愣住了,视线定在推门的人身上,久久收不回来。

 

推门进来的人——是闷油瓶。

 

※ ※ ※ ※ ※

 

“你怎么在这里?!”我一拍扶手从椅子上弹起来。

我从闷油瓶的眼睛里能看出他看到我也很惊讶,但是他永远不会在惊讶的时候出声。他移开视线,将手里拿的一些东西甩在桌上。我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冲昏了头,也顾不上小哥是不是回身就能夹断我的脖子,我一个箭步就冲上去抓住了他的衣领朝着他吼:“你倒是说啊!”

小哥对我的动作没什么反应,他重新看着我,说:“我住这儿。”

我更懵了,心想你要是一直住这儿我他妈一直住哪儿,或者难道他其实想表达“他要住这儿”?但很快闷油瓶的下一句就抹杀了我在脑内猜测的后一种可能性,他问我“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我咽了咽口水理了理我想说的话,想尽量做到心平气和:“我这两天一直很恍惚我不记得我怎么从长白山回来的,但是我都在这儿住了十多年了,我不到这儿来我去哪儿,另外你要做的事完成了?你为什么从长白山回……”

我话没说完,闷油瓶却显得没了耐性,扑上来就开始往我身上摸,逼得我踉踉跄跄退了好几步。我一边嘶吼着“你干嘛!你干嘛!”一边试图抓住他的手,但是凭我根本就制不住他。闷油瓶看上去有点焦虑,我一时想不起在哪里看过他这样的表情。他摸到我腰间的东西,手终于停了——是鬼玺。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转过身就去拿桌上的东西,我一下子想起来在哪里看过类似的表情,是我在巴乃差点被猞猁围死的时候,他一路小跑跟下坡来,脸上就是相同的焦虑。不等我仔细想,我发现闷油瓶竟然已经推开门要走了,我连忙叫住他问:“你他妈又要去哪儿?!”

他顿了一下,抛下一句话:“去长白山。”

 

我脑子里嗡地乱成一团,小哥还没去长白山?这是时光倒流了,还是我先知了?

我想不明白,也没时间想明白。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虽然还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经验”,小哥前脚出门我后脚就跟了出去,相对距离绝对保持在一米半以内——我不想再飞去北京像无头苍蝇一样堵他,那种一旦错过可能我第二天就能知道他的死讯的感觉,我这辈子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小哥坐进了巷口一辆长途面包车,我紧跟着他就钻进了车门,一屁股往他旁边一坐,就不打算挪窝了。闷油瓶看着我,没说话。司机探了个脑袋过来作势要问:“诶,你——”

“你什么你,”我几乎可以想象,我现在浑身都是一种流氓的气场,伸出一只手指着闷油瓶,“要走快走,不走你就把我们俩都轰下去!”

 

※ ※ ※ ※ ※

 

事实证明,当今的黑车司机都太挫了,别说把我们俩轰下去,前排的大叔屁都没放一个,一脚油门就上路了。我心里有点郁闷,因为除了当个话唠不断地对闷油瓶进行思想教育,以及抓住他的生活能力九级伤残这一点搅黄他到东北的交通以外,我还真没有别的法子了。

车早已经出了杭州城,现在应该是走到了某个郊县,山路有些颠簸,车子底下的发动机嗡嗡嗡地响。副座上的人打起了瞌睡,没过多一会儿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主驾上的男人把前后排间卷起来的厚帘子散了下来,免得彼此不痛快,天色有些暗了,映得司机的侧影一片阴青,平白无故让我打了个寒战。

我不转头也知道小哥没睡,就跟他搭话:“你来我铺子是来跟我道别的?”

“不是。”小哥黑色卫衣的兜帽扣得很低,我看不清楚他的脸,尽管我知道就算我看得清他的脸,他脸上也几乎可以肯定是没有表情的,但是这种境况还是让我莫名其妙觉得焦躁。

“那你来做什么?”

“……”

“你说你住我那儿是什么意思?”

“……”

我又尝试问了几个问题,但是都再没得到答案。我知道他只是沉默,虽然我早就应该习惯了他的沉默,但是我现在很觉得窝火,窝火到最后却又什么也做不了,最终成了一种沉重的无力感,压在我肩上,让我坐不直身子。

后半夜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太安静了,雨声打在玻璃窗上就像是打在耳膜上,和心跳声混在一起。我看着车窗上歪歪扭扭的水渍,手上的冻伤隐隐作痛——思维一滞。

手上的冻伤是跟着闷油瓶上长白山的时候冻的,如果我没有跟着他上长白山,我身上也不会有鬼玺,这不是时光倒流,我也不是先知,是闷油瓶从长白山回了杭州,可是他现在见了我竟然又故技重施,我觉得有一股凉意从四肢漫上来,渗得心口一片冰凉。

“小哥,我只是个普通人。”

我自己都能听出我说话有点抖,我深吸一口气想让我嘴里冒出来的话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胖子说,你是那种发现任何人都无法在身边留下来的人,你已经麻木了,你对死的看法跟我们不一样,但是我吴邪是个普通人,我高兴要笑难过想哭,我身边有亲人去世我觉得这简直是个灾难,老子经得起在云顶天宫一次次绕回原地,经不起身边一个重要的人三番两次地来跟我诀别说他妈要去死,我真没办法每次都竭尽全力去劝去拦,你他妈能不能别耍我,你他妈能不能……”

我的控制力最终溃不成军。甚至我发现我居然哭了,胖子和小哥在巴乃生死未卜的时候我没哭,潘子和小花满身血躺在我旁边的时候我没哭,而现在我竟然掉了泪珠子。胸中的郁结哽在我喉头,没法一吐为快,却又咽不下去。

雨越下越大,甚至开始闪电,雨点打在车顶上响声很大,大到我不太能听清自己哽咽的声音。闷油瓶确实醒着,他直直地看着我,两只眼睛很亮。突然头顶上一声炸雷,雷声中他说了句什么,能看得出是:

 

“对不起。”

 

我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嚎得更加肆无忌惮,生理盐水在我脸上肆无忌惮地纵横。我觉得有些东西在我眼前一幕幕过去,走马灯似的,我看见张家鼓楼一堆尸体里小哥缩在衣服里的脸,我看见他跟我说我是个局外人,然后一路向北,我看见他走进青铜门。

我感觉到灭顶的疲倦,我不知道在我睡着的时候我哭完了没有,我只记得可能因为羽绒服太短,我身子一斜,腰间就只剩下一层衬衫,小哥的手有时候会碰到我,手指冰凉。他揽着我,再没说话,下颌有时候会擦过我的头顶,在这一刻我几乎可以确信,他在人间的苦旅或许比我想象的更久,然而他仍然保有很多情感,他并非麻木,甚至也不够淡然。

 

※ ※ ※ ※ ※

 

不知道我睡了多久,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的时候闷油瓶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下车了,司机大叔好像要叫醒我,被闷油瓶制止了。看着闷油瓶跳下车,一个激灵我就醒了,一抹脸我就跟着跳下了车。

“你又想甩了老子?”

闷油瓶见我已经跟上来了,就等了我两步,不置可否地看了我一眼,又接着往前走了,眼看前面又是辆长途车。我不明白了,我以为车上的事儿完了以后,他首先应该选择跟我解释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然而想到这里我又突然发现“解释”这个事儿闷油瓶从来就不会干。我只有憋下一口气叫住他:“你、你还要上长白山?”

“对。”这倒是给了我个干脆的回答。

这已经是第二次,我没法再天真地说“现代社会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特别远的距离”,我知道他不是只想找个地方养老,他的目的地带着一种未知的可怕让我心急如焚:“你难道不是上次完成了要完成的事所以才回杭州的吗?为什么见了我又要去?是因为我吗,我究竟有什么不对?”

他好像想了一下,最终没有回答我任何一个问题:“我要从青铜门出去。”

“出去?”我咀嚼了一下这两个字,却摸不着头脑,还是决定单刀直入,“如果我还是要劝你别去,你会听吗?”

“……”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不屑于给我一个已经明摆着的答案,但我仍然用一些连续剧台词一样的话继续劝他:“如果你要完成的已经完成了,这个世界难道不值得你留恋吗?你、你看胖子,你跟他一起可能觉得烦,但是没了他不是也很无趣吗?可能你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什么让你特别感兴趣,但是很可能是因为很多部分你还没有体验啊!……”我的心情如此真实,原来当人真正在这样一个无力的处境,能说的话除了这些台词以外真的没有其他了,然而这又让我感到更加的无力。

我不知道闷油瓶有没有在听我一路讲话,他只是没有一丝犹豫地朝着去吉林的车过去,当他走到车前了,他终于看向我,对我说:“你不能跟着我了。”

这句话熟到不能再熟,但来得也未免太早,我已经做好了话唠着一路北上的准备,却生生在北京的车站就被掐断了念头:“你应该知道,既然你不听我劝,你也别想劝住我!反正我铁了心要跟着!”可能是因为早就下过一次决心,也可能是因为闷油瓶明明回了杭州,见了我却又要上长白山,这让我不只一点介怀,这次我决心下得非常快。

“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会把你打晕。”

“你!为什么?我们这才走到北京啊!”事实证明闷油瓶的计划比起上次提前了一大截,然而我实在想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让他要早早地把我丢在北京然后一个人单干。

“因为你有前科。”

前科?难道是我上次跟他进山给他添了麻烦迟滞了他的行程?我没空再想,我只觉得我的脑子里又是一团无名火烧:“前科?到底谁才有前科!你明明从长白山已经回了杭州,你为什么又回来?我知道这肯定跟我有关,你他妈难道现在还能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我是个局外人?”

闷油瓶这一次似乎想了很久,久到我觉得他随时都可能把我打晕然后转身就走,然而他没有,他说:

“吴邪,这是青铜门内,这里是往生世界。”

 

※ ※ ※ ※ ※

 

因为老九门之间的亲戚走动我从小就熟悉北京的车站,里面总是挤满了喧喧嚷嚷的人。这仍然是一个我所熟悉的北京车站,里面挤满了静不下来的灵魂。

欲望上升,四肢归尘,身边浑浑噩噩的人脚步虚浮。为什么杭州的谱子静得像座死宅,为什么我从小到大不曾听过对面楼里有人练戏,为什么小花的号码是个空号,为什么我总觉得所遭遇的人脸上总有一层铁青色的阴霾——在这里终于有了个答案。

“你是说,我……已经死了?”

我的视线没法从闷油瓶脸上移开,我生怕错过他嘴唇的任何一个动作,又害怕他嘴唇的任何一个动作。我来不及考虑他是不是已经早就看惯了我的故作镇定,仍然禁不住在最慌乱的时候故作镇定:“你唬我呢,你以为你唬得住我?你不过就是不想让我跟着你进山罢了。”

闷油瓶突然朝我走过来,吓了我一跳。

就像我以为他只会嚼烟草,我也以为他不可能会用手机。然而他从我身上摸出我的手机,不太熟练地操作着但还是很顺利地拨通了一个号,凑到我耳边。

“喂?”是个不甜腻但挺好听的女声。我不太懂闷油瓶的意图,单凭一个字我也没能听出对方是谁。

“喂?请问找爷爷吗?”

女孩多说了几句,我突然听出来了,那个名字在脑海里仿佛炸雷一般——云彩,我猛地一下挂了电话。

我慢慢地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通话记录里赫然两个字,阿贵。西南的小镇太偏远,信号也不好,阿贵只在家里装了一部座机,平常当导游时都是双方带上对讲机进山。以防有需要,胖子、小哥和我到了巴乃还是存上了阿贵家里的座机号。

我处在崩溃的边缘,出口的话反而异常地平静:“小哥,你告诉我,我是不是死了?”

而闷油瓶再一次地,就像是他在我人生中三番五次曾做过的那样,将我从悬崖边拉回来,他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所以说张家的长寿,是因为已经在往生世界里消磨了死亡这一场漫长的告别;所以说在弥留边际,是鬼玺将我的三魂带入了青铜门;所以他问我怎么来的,所以他说我有一场死亡的前科,所以他要出青铜门去救一个因他而站在阎王殿门口的我,所以才有了在某个凌晨的雨夜里,一声一语双关的“对不起”。

往生的世界,有另一种因果,另一种速度。

所以小哥说他一直住那儿,一直住在杭州的某一个不起眼的古董铺,遥望一个在另一个纷繁世界如此不起眼的故人。

我看着眼前闷油瓶转身而去的背影,突然伸出手抓住他。

从小到大我都不是一个勇于承认感情的人,然而我忍不住抓住他,忍不住要问——

“……或许青铜门里的世界反而跟你有更多的牵绊,那边的世界就剩一个我了,十年后你真的还会回来吗?你真的还会从青铜门里出来吗?我真的够分量让你回来吗?”

 

“恩。”闷油瓶一如既往地冷脸看我,而我现在竟有一种错觉他的表情如此柔和,“现在不就是为了你回去吗?”

他伸出手,在我脖子后面一按,我便失去了知觉。

 

※ ※ ※ ※ ※

 

醒来时我的眼前是一片白海,天地一色的白。我的脑中也一片空白,记忆与思绪找不回应有的频道。等我整个人被拉出了雪坑,努力恢复视线,眼前仍是一片粉红色,一切都相当模糊。我隐约看见眼前是闷油瓶,脸上带着一种熟悉的焦虑。

我张口问他:“你怎么又回来了?”

他似乎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听到了你的求救声。”




-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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