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场(六)
青黄青/下半场修订版/2013
青峰下场之后看见的是红着眼眶的黄濑,让他瞬间有点手足无措,大概是时间窗间走马,让他丧失了初中时候对黄濑哭丧的脸始终免疫这一技能。
“嘿,怎么样?比赛。”
“打得不错。”黄濑笑笑,“不过我隐形眼镜位置好像不对,我去弄一弄。”
“行。”等黄濑转过去,青峰又出声叫住他,“哎,等你回来,去喝一杯怎么样?庆祝庆祝。”
黄濑顿了顿,说那行,然后朝着洗手间走去,步子轻轻的。
青峰觉得一切都进行得那么顺利,黄濑来了,比赛赢了,他也答应下了这顿酒。
他觉得亢奋,不是因为高速运转的身体机能还没在这个留有余温的身体里冷却,是因为“希望”这个摆在神庙里被弱者供奉朝拜的东西此刻塞满了他的脑沟脑回,撑开毛孔肌肤。他感觉好极了,他有一种预感,觉得一切还将这样顺利下去,有个词叫峰回路转,还有个词叫趁胜追击。
他朝就在不远处坐着的Wesley使眼色,Wesley翻了个白眼跟他做了个快他妈滚的手势。
出场馆,沿着Van Buren走十分钟,青峰带路,黄濑跟着。有时候两人并排,有时候黄濑落下几步。
第二个交通灯往右,没多宽的巷子里挤满了小酒馆。
即便人熟地熟,青峰也没再带黄濑去Bats。一是人熟并不见得是个优点,一是他并没有天真到以为没了他地球就不转了,庆功宴肯定照办,酒肯定照喝,Wesley带着那帮正在兴头上的小子,今晚Bats一定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你不恭喜恭喜我?”青峰举杯。
“如果你需要的话。”黄濑耸耸肩,从善如流地举起他的杯子,潜台词是我以为你赢这一场理所当然。
青峰假装没听出来,伸出手去和黄濑完成了一次碰杯。他要的当然不是一句恭喜,否则他就应该跟队友一起钻进那辆休息室外的房车里,一路开到Bats去被酒精和恭喜埋起来。他只想要一个愉快的开头罢了,比如说,碰个杯。
“你该和你的队友们在一起,总是不参加集体活动不利于队伍建设。”
“不愧是当过海常队长的人啊,教训人也一套一套的。”青峰喝着酒揶揄对方,“没办法,众星拱月的场合也许你习惯了,对我来说可没那么好受。”
“那打完今天这场,今后可够你受的。”
“好吧……不说这个了,Wesley会帮我摆平的,起码今天会。说说你吧,你的高尔夫俱乐部怎么样?我打赌你并不喜欢那个地方,那些老头子绷紧的衬衫和衬衫下面的肚腩。”
“我会记得这句话的,直到你穿着绷紧的衬衣去递交入会申请的时候。”
吧台的斜上方挂着一台电视,吵吵嚷嚷地播着些什么,似乎又是哪个党派人士的人权演讲,讲到激愤处酒馆里还有三两个客人大声说上两句以示共鸣。
两人只字不提黄濑还是来了,他为什么来了,青峰也以为两人之间目前的这种融洽正是因为自己的技术性规避,并为此自得。后来他发现他们之前似乎并不能称之为融洽,具体来说,应该是热闹不起来。虽然偶尔也反唇相讥,但黄濑整个人平和而安静,太平和,太安静。
说起来,他们都是同一种人,想在人群中不那么打眼的时候,就佝着点头。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挺起背来,整个人就是一张饱满的弓。不得不说,神在造人的时候还是有些偏颇的,有的人想要成为焦点,汲汲营营,漏洞百出,而有的人只需要站直身子而已。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也许只有两个时候人会突然静了下来,一是下雨的时候,还有就是当现实让人打不起精神。
黄濑的金发软软地搭在额头和后颈上,袖扣都已经解开,人散漫地倚靠在吧台边上,漂亮,圆融。鼻是挺的,唇是润的,只是眼里没什么光。
也许是因为隐形眼镜吧,青峰想。
酒过三巡,青峰发现这个金发家伙的异样并不是几片角膜接触镜的不安分就能解释的,事实上刚坐下的时候他也考虑过用“你什么时候近视了”来作为这顿酒的开场白。现在黄濑像是醉了,尽管青峰觉得他们还没喝多少,而黄濑的酒量他也心知肚明。但和队里一帮狐朋狗友喝了那么多酒,他也早知道,席上最早醉的永远不是酒量最烂那一个,而是最想醉的那一个。队里的前任中锋刚入队的时候在迎新会上端着酒杯所向披靡,退役正赶上女友说分手,在告别会上吐得像个ITT射流水泵。
人也就不过如此,感情动物。
“你心里不爽快,我看出来了。”
“是吗,你可真厉害。”
“……”青峰一时语塞。
“没话题了?那我来讲一个吧,你之前不是问我为什么帮你么,我现在可以回答你……”
“其实我现在觉得它已经无关紧要了。”
“没关系,我们可以聊聊。”模特注视着酒杯里折射着光的冰块眯起眼睛。
“那好吧,为什么?”
“因为我们几个里面,也就只有你还在打球了。”
青峰有些怔了。虽然预判利好,但他也对和黄濑的这次再会做过一些糟糕的预设,再糟糕不过也就是黄濑再次逃掉。但他没有料到的是,会有这样一种情况,突然需要他面对老友们的辗转。
黄濑开始大段大段地说话,他看起来醉了,他有这个权利。
“小黑子很早就开始当老师了,在中学当老师,教国文。不是在帝光,在他老家的一个地方,很偏。也不知道那些印着我的杂志和报纸,在他那里能不能看到。”
“小黑子走了之后,小赤司很快也不打球了。据说他现在是大学围棋队的教练,不知道有没有以前打球开心。好吧,事实上,我从来都看不出来他什么时候开心。小绿间大学读医科,这个你应该知道的,因为他爸,这个你也知道的。”
“最近体重好像下降得有点快,佐藤说我需要补充糖分,我在议会大厦十字路口那个商场逛了半个小时,也不知道买什么。美国的零食设计真的没有日本可爱啊,那个时候我就想起紫原……我们没要好到那个份上,我不太常想到他,每次都是这种时候。过了半个月吧,黑子告诉我他去当兵了,走得很急,再见都没有当面说一声。”
“说到当兵,笠松前辈也是,我当时想,听起来真适合他啊……不过你应该对这个不感兴趣吧……”
青峰很久没有听过人这样连续不断地用日语诉说些什么了。生活里充斥着英语,带各种口音的。有时候他和黄濑说话,也开口就是。他不打断,黄濑就一直说,说太平洋那头一个人宏大的命运,夹杂着自己琐碎的事情,绵絮无穷尽,电视里的人声都成了窸窸窣窣的背景。日语真是一门奇妙的语言,大段大段说话的时候就像一道障,感情放在外面,人躲在里面。
“什么时候?”
“……恩?”
“你什么时候开始不打球的?”
“这没什么好说的吧。”
“你说的,没关系,我们都可以聊聊。”
“大学第二年……第三年?好吧是第二年……”
青峰尚能回想起黄濑断了联系之后那些自己每周查一查邮箱的日子,但他从没试图挖掘过眼前这个人之所以唯独跟自己断了联系,除了自己那令人厌恶的冷酷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理由。
“为什么?”
“为什么?总要做个选择,镁光灯还是篮球场,早晚问题,我跟你说过吧……”
“我记得,但我也知道……”
“我从高中的最后一年就开始思考这件事了,很糟糕吧,小孩子们还在为了前辈们最后的夏天每天练习到晚上9点,队长却在思考着这种事,甚至毕业了也没有想出什么结果。但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人没有那么多选择。”
20岁的黄濑,像走在神的掌心一样生活。金发青年英俊逼人,眼神晶亮,站在面前说他不再当模特了,为自己这个决定带来的麻烦感到抱歉。佐藤想,我是不是有义务留住他。
“我知道你一直在试图做这个决定,但是我并不觉得你现在已经做出了成熟的决策,你一定是又看了一场什么样的比赛,是不是?”
“树里酱,我哪有那么冲动啦——”
“你不是个冲动的人?才怪。另外不要把我叫得像个小女孩。”
“我有一个朋友,最近打了他第一场职篮比赛,我录了像,我觉得……”
“我说吧,看了一场比赛。”
“你听我说,我觉得我是应该去当职业球员的,起步的收入压力,这些我都考虑过了,这不是机会主义,是我真正想做的事情终于在我心里那杆秤上赢得了无可置疑的胜利。我决定了,我既然都来跟你说,那就是我决定了。”
“……”佐藤无言,她早有准备,她从很早开始就知道只要黄濑这么开口,她就会觉得阻拦他是罪恶的。
“这样吧,我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事务推掉,算你休假。如果在那之前后悔,你就告诉我。”
一个月是佐藤的缓兵之计,却成了黄濑的救命稻草。
半个月,半个月后佐藤从事务所给黄濑安排的私人医生那里拿到了关于黄濑腿部旧伤的诊断书。
为什么非得是现在?为什么非得是在他做出决定之后?不知道究竟是黄濑的过去都太顺遂了,还是现实就那么残酷,让佐藤都替他充满抱怨。他一直在人生这场游戏里游刃有余——升学,球队,男女友,他的每一个岔路都有太多的备选供他选择,或许这也是一种错,让一贯剽悍的现实恼羞成怒,急于剥了他的金身。
她还是等到下班后才给他去了一通电话,预料中的无人接听之后她才开始四处转转,找他。
最终她在社区篮球场找到那个金发的大男孩,他坐在那儿,看起来很安静。佐藤也就站在一边看着他,作为一个下午已经排出了下月黄濑的全新事务表的人,她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立场走上去予以安慰。
作为过来人,她能明白这种被青春狠狠扇了一耳刮子的感觉,也就是在那一瞬间,觉得天塌了吧。
黄濑最终倒在了吧台上,酒精让他的后颈蒙着一层薄汗。
酒馆的老板在吧台后面向青峰挤眉弄眼,青峰没看见,他想着黄濑的话。
“所以你知道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就该像抖掉衣服上的一根针一样把你抖掉,再也看不见,再也不能扎得人疼,你说是不是?……哦,你说,说感情会发生,不会的,太重了,我不会让它发生的……”
再后来黄濑说的都是一些不明关系的词,再也连不成明确的意思。
电视里的演讲似乎进行到了尾声,酒馆里留下的客人也在醺醉的气氛里混混欲睡。
“……权利意味着自由!教化是被赋予的,唯有自由是原生的。我们有权利表达,我们有权利挥霍,或许在这个复杂又简单的美国社会,唯一的禁制是,我们没有权利给他人带来痛苦……”
青峰撑起黄濑,决定送他回去。
他推开挂着帘铃的门,深吸了一口黑暗中的冷空气。
他心里有些感慨,今天亚利桑那的夜色,怎么会这么浓。
-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