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玄】破釜(七)

*以师无渡死后成绝为前提,首章→缩地千里


第七章

看着掌中的骨灰指环,简直像是透过阴阳阻隔凝视自己的尸骨,师无渡体会着这名为“死亡”的怪异感觉。

他十六岁时便思考过死是个什么东西,那时家宅大堂里三亲六戚刚为了分家财之事撕破脸皮,父母的棺椁还停在侧室里,幼弟在身后揪紧了自己的袖子。

死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能让人事物瞬间面目全非?而今他看着自己的骨灰仍不明白。

他是个死过的人了,可他死于电光石火之间,之后便是一场漫长奇梦,醒来时已是鬼身。

他将骨戒收入袖中,冷眼看着毫不见外直接坐下的裴茗,道:“缺的部分在玄鬼手里,你拿回这东西给我,和它留在仙京,又有什么分别?”

裴茗无奈道:“水师兄,仙京早没了。就你这东西,我还一通好找呢。”

师无渡脸上露出惊愕之情,看来这人是丝毫没有意识到裴茗让他“好好待着”的地方就是仙京尽毁之后幸存者的栖身之地。裴茗也不见怪,毕竟要是没人告诉他,他也看不出来太苍山上那些破草棚子就是什么劳什子的“临时上天庭”。仙京已是一片废墟,他好不容易才刨出师无渡的骨头,还顺便刨了些别的。

他把袖子一扬,乾坤袖里的东西叮铃哐啷落了一桌。

“能救回来一点是一点,挑点能派上用场的吧。”

师青玄随意拎起其中一个拨浪鼓模样的东西一摇,顿时发出清脆的响,师无渡听了眉头一皱,门外小鬼则全捂住了耳朵。

裴茗抱着手笑道:“震仙鼓,好东西吧?”随即又从腰间解下长剑,往桌上一拍,“差点忘了,还有这个,好像是南阳的吧?不拿回来,反正也埋了。”

师无渡握住剑柄将剑身从鞘中抽出,清亮的剑刃上红光乍现,血意弥漫——是红镜,君吾旧日里赠与谢怜的玩物,鉴证一切非人之物,并于剑刃上映出拔剑者的本相。没错,他确实已是非人之物了,师无渡嘴角一抹冷笑,一扬手将剑抛给了师青玄:“你拿着。”

裴茗抖落完这一身宝贝,看着桌上残茶剩饭,对门口候着的小鬼道:“没有酒吗?”

小鬼连忙凑上来:“有有!要什么?罗浮春,谢家红,猴儿酿……”

“行了行了,我自个儿看去吧!”裴茗瞄一眼师无渡,一伸手捞过抱着剑的师青玄道,“走走,我知道他不感兴趣,咱们去挑。”

师无渡冷眼看着,暗自咂舌。他到底还是觉得师青玄在天上做神仙最安全,可是把这几个还算有交情的数了一遍,发现跟着谁都不行——灵文是个文神,裴茗乱七八糟。裴茗的乱七八糟臭名远扬,本来他连师青玄和他多打交道都不乐意,只是念在师青玄这段日子实在过得苦不堪言,便还是由着裴茗带他往酒窖去了。


裴茗搭着师青玄的脖子,带着他一路下楼,师青玄则垂着头等他开口。

他知道这人定是有话要讲,否则也不会拖着自己一道去挑什么酒。他与裴茗没什么交情,从前见了裴茗还总是冷嘲热讽挑毛拣刺,裴茗碍于师无渡的情面没法治他,向来当他是个祖宗。

“你哥那骨头,没弄到?”

听他此问,师青玄头埋得更低了:“没。”

裴茗暗叹,要是师无渡能把他那不要脸的理直气壮多分些给这小子,事情兴许就简单许多,无奈道:“唉,你既不愿意对他用计,万鬼躁动一过,水师兄已是万分凶险了。事到如今,也只有赶在他离开这里之前,咱们先一道去把他收拾了。”

师青玄眼亮了亮:“他还在这里?”

裴茗翻手又抖落出一样东西:“这东西,花城让你转交于他,我怕我在屋里掏出来,你哥先铲掉我的脑袋。”那东西玄铁铲柄,雪光开刃,正是地师宝铲。

师青玄怔怔地接过地师铲,裴茗又道:“我看你也不必给他了。他不知近日与花城打什么商量,花城不乐意弄,他二人今夜子时约在城外地师庙。花城本想你去赴约交铲,我看还是我们三人一同前去,直接把庙端了。”

“别别……”师青玄的头拨浪鼓似的摇,“我去,我先去,你再让我试试……”

裴茗沉吟片刻,停下脚步深深地看他:“青玄,鬼门将开,屏障稀薄,凭他的本事,已随时都可以赴冥府取火,你可明白?”

师青玄囫囵答着明白,嘴里却像吃了黄连,舌根全是苦的。

他自己也知道这“明白”,与幽冥水府中的“对不起”一样苍白无用。他去了地师庙又能如何?以死谢罪,希望贺玄放下仇恨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如何劝服贺玄交还骨戒,能如此自欺欺人,不过是仗着裴茗不会像贺玄那般无情戳穿他罢了。

他本来自在如风,爱恨由心,从不愿做违心之事,可老天作弄,陷他于如此两难境地。他对二人皆有情义,于贺玄又有换命之愧,于师无渡又欠有养育之恩,但此事已难有两全之策。机不可失,他最终还是和裴茗各退一步,答应今夜子时过后,裴茗也带师无渡前去庙中。如若见不到师青玄,或是他想不出法子,大家便各凭本事。

他像游魂似的随裴茗拿了酒回去。二人落座之后就着酒,裴茗便与师无渡讲起他身死之后灵文盗衣、仙京陷落之事,二人皆是唏嘘。师青玄沉默不语地听着,不知不觉间一坛酒就已尽数下肚。天色该是暗了,可窗外灯市如昼,也不知离子时究竟还有几个时辰。他拍开一坛新酒封泥,提着那坛子站起身来:“我出去转转。”

师无渡蹙眉:“去哪?”

师青玄垂着眼:“就附近随便转转。”

裴茗打着哈哈:“也不是黄毛小孩儿了,还带着这么多宝贝,能有什么事。”

师无渡不再言语,却突然伸手捉住他的手臂,师青玄吃了一吓,只当是师无渡看穿了裴茗施在他腰间地师铲上的障眼法,酒都吓醒了两分。稍待片刻,师无渡握住他的手上却源源不断传来了法力热流。

与贺玄暴虐无阻的乱流不同,师无渡的法力春风化雨一般游入他的体内,暖着他的心脉打转,更让他觉得就算搭上自己的性命,也定要留得哥哥在这世上。等到师无渡拿开手去,他便提起酒坛子,脚步虚浮地下了楼。

师青玄已走出好远,屋里师无渡却还皱着眉头,思虑片刻还是用手中扇柄轻叩桌沿。只见他眼前木门立刻拉开,门外几个小鬼一字排着。

他道:“跟着。”小鬼们立即作鸟兽散。

裴茗摸了摸鼻子,心道这人作威作福的派头真是与生俱来。


师青玄不是头一回来鬼市了,只是心境已经完全两样。

上一次和谢怜来时,他还满是玩心,见街上群魔乱舞,赌坊中哭笑齐飞,只觉得煞有趣味,有一种天上人间都养不出的鲜活热闹。而今这鬼市,却像是个灯影幢幢的大笼子,只要他想不出破解心中那个两难死局的方法,就只能困于其中。

他心里想不出法子,只有将手里那坛罗浮春不住地往嘴里倒,仿佛酒坛子底下写着答案似的。可人喝得越多心绪就越是散漫,心醉神迷之间,就更想不明白了。

中元将近,正是众鬼过节的时候,师青玄醉眼相看,那些带着人面的鬼影就仿佛都成了真人一般。街上摩肩接踵,头顶千灯相结,反倒像是真成了人间元夜了。

他提着酒坛子驻足在路中央,看着路尽头那轮将满未满的大月亮,月亮下矗立着花城的那座极乐坊。他见了那座坊,眼前便浮现起当初他与谢怜二人在坊底救出明仪时的情景。那人坐在浓重的血腥气里,一张脸惨白如纸,一双眼睛却湛然有神。师青玄胸中罗浮春的酒气一腾,眼前那人的面容却又变了,变成了俯在他身上近在咫尺的,额上满是薄汗的纵情模样。

他浑身一震,猛地晃了晃脑袋,把那座红坊和那人的凌乱模样晃散了去。

背后暖烛旖旎的勾栏里有女鬼唱着人间调,依稀听得一句“蛾儿雪柳黄金缕”,而后就听不清了。师青玄心神不定地环顾四周,却见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背影,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想,双脚便擅自动了起来,踉踉跄跄逐着那人追去。

他撞了好几个人的肩膀,酒坛子也脱了手,总算捉住那人的手臂。

他没来得及阻拦,嘴里的话趁着酒劲就脱口而出:“明兄,等我……”

此话一出,沉酒里泡过的旧忆就排山倒海而来。

他曾经是最喜欢这些人间热闹的,每有闲暇就要拉着明仪下界玩耍。明仪喜静,但偶尔实在被他闹得没办法,也曾伴他游过灯市。那人在人潮中烦不胜烦,一面躲着身旁嬉闹的人群一面朝着静处快步走去,师青玄笑嘻嘻跟在后头提着花灯与酒,一面追一面唤他。每每想到这些已尽数消散的好时光中,那人也许从未有过真心的开怀,师青玄心里便有苦难言。

他确实是醉得有些狠了,被他捉住的那人转过头来,醉眼中竟真的像是明仪的面孔。

这感觉师青玄并不陌生。流落皇城每日浑浑噩噩时,师无渡与明仪轮番入梦,来来去去间他便也学会了人应该如何从梦幻泡影中求得慰藉。大多数的梦境他都能分辨,正如此时,他心里明白贺玄素来不喜闹市,他捉住的恐怕只是一场醉梦而已。

像是要验证他心中所想一般,那梦中明仪竟笑了,道:“你既唤我,我便等你啊。”

师青玄看他的笑看得痴了。谁沉浸在好梦中也都不愿醒来。

梦中明仪看着他的眼睛,道:“我们不是至交好友吗?”

师青玄喉头一紧,别开眼去:“我不配,我……”他还想这梦中人对他再多说些体己话,可酩酊间忽而又想起更重要的事,抬头道:“你求花城何事?可是叫我哥魂飞魄散?我求你……”

那梦中人但笑不语。

师青玄顿时急了,如果连梦中人都不肯对他的恳求应一个好字,他究竟凭什么出现在子夜的地师庙中?他急迫地捉住那人的手道:“我知道我兄弟二人欠你良多,只要不要我哥的命,我怎么还都可以……”他见那人仍是不答,便笨拙地从腰间去解那把地师宝铲,塞到那人怀里,道:“这本来是你的,还有好些别的……你只要开口,用我的命还也可以!”

那梦中人接过了地师铲,一成不变的笑脸上总算多了些旁的欣喜,道:“是我的,的确是我的……怎在你这?”

师青玄意识模糊地答他:“花城子时不会去地师庙了,他托我代他还你……”

那梦中人脸上柔和的表情突然倾塌,浮现出陌生的狂喜,道:“他在地师庙?!”

这话像一阵阴风将师青玄穿身而过,好梦骤然吹落一地,酒意也退了大半,眼前风景顿时清晰起来。那路上的行人皆不是活人,全是带着人面的鬼影,那梦中明仪一袭长衫,立于鬼影川流的街市之中,脸上的表情狂喜到几近狰狞。

——这既非梦魇,亦非贺玄!

师青玄大惊,出了一身冷汗,反手拔出腰间红镜。

但更令他毛骨悚然的是,红镜剑刃上映出的那人面容,竟与他眼前所见没有丝毫变化。

那人的眼里几乎不再有师青玄了,他从腰际抽出一面黑锦令旗,如潮的鬼气从旗尖枪头上四方奔走开去。以这鬼气为讯,散在鬼市各处的某些鬼怪魍魉突然像听了令般,朝他的方向涌来,其中竟还有那已经化出了型的小白话仙人。他们原本都像是安乐百姓般在歌舞升平中游乐,刹那间却全都撕掉了假面孔,露出面目可怖的真容来,磨牙吮血桀桀而笑。

那人令旗一指,这直教人胆寒发竖的汹涌鬼军便洪流一般,朝着城外的地师庙呼啸而去。




- 待续 -


下一章


马上又有架打了!鸡冻.jpg

虽然说要修破釜,但我应该会把它整个摔摔碎再修……下章打算摔锅(?),打个预防针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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